把我打回原形的小融
我第一次接觸到小融這位可愛的國一男孩，是在四個月前，而在這段時間裡，我完全不知道小融有注意力不足過動症(ADHD)，是在前幾天聊天過程中，我們突然談到過動症，他才脫口而出：「老師，我也有過動症欸！」
此時我突然回想起這幾個月，他的所有行為，似乎一切都合理了起來。
在這之前，我只感覺得到他跟一般學生不太一樣，哪裏不一樣呢？
先說一樣的地方，他的數學程度嚴重落後，國一下學期的小融，連國一上學期基礎的正負數加減運算、分數四則運算、一元一次方程式幾乎完全不會，更遑論國一下更加延伸的單元了，對他來說大概是一堆莫名其妙的符號在漂浮著。
不一樣的地方是，小融對很多事都很好奇，90分鐘的家教課，他的連環霹靂問句應該可以超過50個，像是「老師，你會說謊嗎？人都會說謊嗎？說謊是錯的嗎？」、「老師，你有聽過這首歌嗎？你覺得好聽嗎？是男生不愛女生了嗎？為什麼男生不愛女生了？」
：「從歌詞看來，應該是男生不愛女生了。」
：「老師，那個女生被男生拋棄了沒關係，我可以跟她在一起！」
：「……？？？」
我滿頭問號，想說怎麼話鋒一轉變成這樣？
然後順口回了他一句：「小融，你很棒，懂得趁虛而入。」
：「老師，什麼是趁虛而入？」
：「……。」
剎那間，我突然明白前一個家教老師自動請辭的原因了。
小融的好奇心是沒有時差、沒有邊界的，簡單來說，就是會在不適當的時間和場合，提出他發自內心的疑問。
譬如在上課時間，我們用平板電腦到一個免費的學習網站「均一教育平台」裡，討論某題數學 x+2=5，那 x 要怎麼算呢？
通常這時我會停頓很久，讓學生慢慢想，過程對或錯都無所謂，我要的只是看見他們的思考脈絡，一般學生會在紙上寫下答案，或是說我不知道，但這個小融盯著平板看了一分鐘後，我問他：「如何？有什麼想法嗎？」
：「老師，我在想，那個認識基金會是什麼東西？」
這時的我滿頭問號， 這跟 x +2=5 有什麼關聯？後來我發現，小融盯著平板畫面左下角，有個列表叫關於我們，第一行就是寫認識基金會，原來剛剛小融根本沒在思考這個題目，他跑去其他地方好奇了。
這個狀況不只發生一次，頭幾次我還覺得很有趣，到後來我發現自己的耐性不斷地降低，不論是在討論數學題目，還是其他議題，小融常常會天外飛來一筆，然後把剛剛還很認真在討論的我拋在後頭，自顧自的、且堅持要處理剛剛他新發現的好奇。
：「那個認識基金會，我們待會下課在討論，好嗎？」
：「好。」
：「那我們回來看這題，你會想怎麼算呢？」
靜默，又過了一分鐘。
：「小融，你有任何想法嗎？」
：「老師，我真的很想知道那個基金會是什麼東西，我們可以點進去看看嗎？」
老天鵝啊！傻眼貓咪，無言薯條，哭哭饅頭！你怎麼還在那邊啊？
此時的我，開始失去平靜、失去理智，而這個狀態越來越常發生，我對於小融的耐性無限走下坡。
尤其是禮拜三晚上的家教課，更是如此，和禮拜六一早的家教課，常常是判若兩人，禮拜六早上的小融，專注度大概是禮拜三晚上的十倍以上。
後來跟小融媽媽聊天才發現，原來小融都是一早會吃醫生給他過動症的藥，我在想禮拜三晚上，大概是因為藥效快過了？或是一整天下來學校生活，讓他頭腦新增了很多東西（讓他有很多可以分心的資訊），而且也都是比較累的情況下來上課。
反觀禮拜六，一早八點的家教課，剛吃藥、精神好、沒有太多資訊進到他的腦袋瓜，所以他不容易分心，但這些都是我的猜測，因為論結果，禮拜六的他，真的比週三好太多（但有時還是很崩潰）。
無論如何，我眼看著我一天天的憔悴，一天天的變成那個容易不耐煩的大人，變成只想要給規則、不聽孩子說話的大人。
我以為經過長年的教學經驗和觀課經驗，我變厲害了，事實上我還是沒啥改變，三兩下就被小融打回原形，內心是充滿不平靜的、充滿控制的，有點像是一天一天看著自己變成惡魔，但卻無法自拔地繼續輪迴著這一切。
「大人也要一點一點變厲害才行 。」
上面這句話是出自褚士瑩阿北的不知道哪本書，當時我就把它記下來了。
某個週六，一早八點的課上完，我回到家，氣力放盡的癱軟在床上，思考著人生的意義在哪裡？我該何去何從？
因為我又教了一場爛課，整堂90分鐘，我好不平靜，已經到了對小融完全沒有耐心的地步，小融所有的行為都被神經兮兮的我放大。
我開始失去對小融想法的好奇，我能感覺到自己失控了，雖然我沒有對小融暴怒或說些難聽的話，但字字句句裡頭的不耐煩、不信任、控制慾，就足以說明我已經失去理性了。
我一口氣下訂了三本書：<教室裡的對話練習>、<對話的力量>、<薩提爾縱深對話>，這三本書有個共同點，就是作者都是李崇建。
我看過李崇建寫的其他幾本書，像是<薩提爾的對話練習>、<心教>，內容我非常喜歡，也在過往幫助我跟學生或是大人對話有一定的幫助。
而這次又會一口氣下訂三本，是因為我感覺自己非常、超級、宇宙霹靂需要幫助，否則我一定會慘死在小融手下。（或是小融慘死在我手下:)）
「對話的目的，是為了看見豐富。」 — 李崇建
我對這句話著迷了！
我一直奉為圭臬對話式教育，就是為了看見學生天馬行空、各式各樣的思考脈絡，然後沿著思考脈絡不斷不斷地好奇下去，就只是這樣而已。
我知道自己不想幫他們帶往成績好的地方，也不想對他們說一些無聊的傳統廢話，我想要的只是透過對話能幫助他們更認識自己，也讓我更認識他們和這個世界，好像就真的是這樣而已！
既然對話的目的是為了看見豐富，身為老師的我為什麼要生氣呢？小融是個總是帶給我各種豐富想法的人啊！
為什麼小融功課要用抄的？
：「目前學校數學進度教到哪裡？你想要我從哪個單元幫你上課呢？」
：「我看一下喔！」小融專注地翻著課本，呆頭呆腦的模樣，其實滿有趣的。
：「老師，我們今天上那個比利時好不好？」
：「什麼比利時？比例尺啦！」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又想氣又想笑了。
上次還跟我說：「老師！你知道傳說對決有個很強的角色叫『董』嗎？我最近在練這隻『董』！」
我想說我玩這款手機遊戲這麼久，從沒聽過「董」，後來打開遊戲畫面核對才發現，他在說的角色叫「菫（ㄐㄧㄣˇ）」，是要董去哪裡啦！那一次我真的笑到腰快閃掉！
：「是比例尺喔？」小融盯著我確認。
：「對的，好，那我們就……」
：「老師！你不覺得比利時跟德國的國旗很像嗎？」還在比利時這個單字世界流連忘返的小融，真誠地詢問著我。
：「我不知道比利時的國旗長怎樣耶，我來查一下。」這次換我的好奇心被小融點燃，一查發現，還真的長得很像！換我長知識了！
後來我們打開課本，我發現裡面的練習題，他都寫得很好很完整，不過破綻百出，因為那些思路清楚的過程，絕對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。
：「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嗎？還是有抄同學的？」此時的我觀察自己的語氣是平緩的，並沒有帶著苛責，姿態也是沈穩的，很好。
：「有一些有抄同學的，這題、這題和這題是抄同學的，就這三題，沒了。」
：「好，那你跟我講解一下這一題怎麼算呢？」我指著那三題以外的其中一題，請他說看看。
：「老師，其實，這題也是抄同學的，還有這邊和這邊……。」
他指完，已經是全部題目都抄同學的了。
：「小融，我有點好奇，你剛剛為什麼一開始要說謊呢？」
：「因為我怕你會生氣，然後跟媽媽說……。」小融頭低得不能再低了。
：「如果我跟媽媽說了，會發生什麼事嗎？」
：「媽媽會覺得我上課都不認真，然後就不讓你來教我了。」
哇嗚，原來小融在害怕的是我不會繼續教他了？
：「小融，你相信我不會因為你抄同學的就生氣或不教你嗎？」
：「我相信。」小融有點畏縮，但又充滿信任的語氣跟我說。
：「好，謝謝你相信我，那我好奇的是，為什麼你要抄同學的呢？」
：「因為我不會寫。」
：「不會寫不能空著嗎？可以等我來的時候再一起討論呀！」
：「不行，我不寫會害我們這組的被扣分……。」
經過一番討論才發現，原來小融他們班級的制度是五個人一組，每天檢查功課，只要有一個人沒寫，整組都會被扣分，每週結算如果分數最低的那組，就要去跑操場。
因為小融的數學能力非常落後，所以他不會寫是合理的，但他不會寫要因為這個制度，多揹上一條罪，這條罪會害他被其他同學討厭，所以他不得不抄同學的，而且幾乎都是同學主動拿給他抄的，不抄還會被罵。
而這讓小融養成一個習慣：反正我功課只要抄同學的就好了。
：「原來這題這麼簡單啊？」
好吧，全部都是用抄的，那也沒辦法了，只好一題一題帶著小融重新做一次。
我們用白紙遮住課本上正確又整齊的算式，讓小融自己重算一次，練了幾道基礎題，這過程中我幾乎不發一語，因為小融多半都會自言自語，並且教訓自己。
：「吼！這個5x-2=8麻！把-2移過去就是變成5x=6麻！所以x就是…，等等我看一下，移過去要變正啦！你真是令人操心！」
我的任務就是在旁邊憋笑，然後大笑，看他自己一個上演雙重人格，然後最後他就自己算完一題了，我請他對一下答案，有算對嗎？
：「對了欸！原來這題這麼簡單啊？」他難以置信又天真的眼神，真的堪稱天下第一欠揍。
：「那我自己會，其實可以不用抄同學的欸！」是啊，你終於發現了，因為你現在有比以前厲害了，你其實不需要每題都抄同學的，真的很難不會的再抄就好了啊！
我看著白紙上歪七扭八，忽大忽小，立可帶還沒塗好的那些字跡，那才是小融的思考痕跡啊！
因為相信了對話的目的是為了看見豐富，也才讓我看見整齊劃一但是是假象的背後，也有那些憑藉著小融自己腦袋瓜的邏輯寫出來的美麗符號和圖案，還有他那平常說不出口的委屈和感受，最後就是空氣中一股對彼此信任的愛。
我想，這就是使用對話式教育產生的神奇力量吧！
PS:此文寫於2022年4月
